Lawrence W

They burned our cornfields and left our cities leveled.

苦雨

✦万字预警✦

配乐大概是这首,点这里:53。40,6N 008。06,3E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沉闷的雨夜里,凌晨三点一十六分,熄了灯的“天使的馈赠”里。


“天使的馈赠”是个装修传统的老酒馆,由莱艮芬德家族的人经营,去年和今年的老板是晨曦酒庄的迪卢克老爷,他偶尔会来值班,值日班。蒙德的酒是风神的馈赠,上好的风味和口感吸引着来自各地的酒精爱好者慕名前来只为点上那么杯酒。有些人纯粹是想来参观一眼,但最后一定都会从口袋掏出摩拉多多少少要上一杯酒——在这样的气氛里很难拒绝这份充满快意的诱惑。酒馆的一楼柜台旁总会站着位卖力的吟游诗人,这个位置不少人抢破了脑袋都要不到,毕竟在这个多势力多文化荟萃的地方,如果唱好了那就能闻名天下,渴望一举成名的人比比皆是,但真正成功的少之又少。


白天里阳光负责百分之八十的照明工作,斜斜射入的光线在被无数人衣袖磨得发亮的木桌上反射到屋顶,足以照亮室内大部分角落。到了晚上,暖橘色琉璃罩子会把烛火染得模糊而温暖,约会的爱人们在这迷离的灯光里沉醉于对方嘴角的笑容,借着酒精之势在哪个少人注意的角落里接吻,交流着商业话题的客人会缓和下来,紧张的气氛被放松取代,而有时这份松懈会让背负秘密之人不甚露出马脚,然后被骑士发现、带走,接受审讯。


酒馆的单身客人大多都在十二点前散去,有家室的往往只喝上两杯就会抱着外套赶回去见自己的妻儿,走时不忘在木柜台上留下三摩拉作小费,也有些失意的人会一把掏出几十,然后在暗处角落寻一个位置坐下,远离橘黄色的灯光和欢呼的人群。杯子空了就挥挥手叫值夜班的酒保再满上,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喝上很久,直到神智不清不省人事。骑士团执勤的人在两点会来看上一眼,如果有昏睡在酒馆里的醉鬼就把他们抬走、带回他们自己的家去或者送往西风大教堂边的临时庇护所。到了两点四十分,酒保结束了最后的清洁工作,就会锁上前门和后门,然后打着哈欠离开酒馆。


但也并不是每天都这样。有时在约两点半的时候会来几位特殊的客人,比如劳伦斯家族的优菈•劳伦斯小姐,她会点上杯烈酒痛饮,喝到微微有些醉意时人前的和善与平静就会慢慢褪去,展露出落寞与孤独的一面;还有西风教会的罗莎莉亚修女,她从不醉,对酒精控制得极好,往往只叫些利口酒;那位诙谐友善但精明得恐怖的骑兵队长凯亚也会在这个时候光顾,看见他坐下就知道几分钟后会有一杯杯口别着柠檬片的“午后之死”被端上柜台。都是老熟客了,夜班看见他们就明白接下来该干什么——打声招呼,收下酒钱,调酒,然后继续做自己方才被打断的清理。走时不必锁门,因为他们离开时自然会这样干。







要说的那一夜,下着瓢泼大雨,雨声砰砰地猛烈抨击屋顶,啪嗒啪嗒敲打沾有葡萄酒渍的玻璃窗,声音大得几乎听不见玻璃杯盏相撞的清脆声音。夜班查尔斯想着大概是不会有人再来了,哼着曲儿把最后一个高脚杯摆进橱柜,轻轻关上柜门。正当他拿着雨伞准备离开时,酒馆后门被打开,陈旧木门的吱呀声被雨水淹没。走进来的是罗莎莉亚和凯亚,前者已经换下了被熨得规整的修女服,穿着黑色短连衣裙,漂亮的后背大半裸露,颈脖处的系带在胸口优雅地相交,高筒渔网袜裹紧修长的双腿,食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在暗光里依旧闪烁。后者身上还是平日里常见的那套衣服,毛领外套被取下,抱在手里,披风尾处被雨打湿。


查尔斯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个鬼天气他们还会来,但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道声晚上好,随即转过身打开柜门,问他们要点什么。罗莎莉亚说还是老样子,凯亚要了杯火水,那种至冬国产的极烈的酒。小麦的香气凝成一大杯啤酒被稳稳放上桌,尽管动作很小心也还是颠出了几点白色浮沫,木质的杯子旁是一整瓶的,一杯当然不够罗莎莉亚喝。火水被从酒柜的最下层取出,查尔斯拿了只玻璃杯轻轻倾倒,倒了四分之一时抬头看了眼凯亚的表情,那人示意他继续加下去。加到二分之一,酒保断定他肯定喝不完,便收了手。别停,继续倒满,凯亚不紧不慢地说道,声音稍稍高过日常谈话的音量,为了盖过雨声。查尔斯把酒递给凯亚时顺手抹走了桌上的二十二摩拉酒钱和四摩拉小费。


几乎是那只木杯一接触桌面,罗莎就把她的酒拿起灌了三口,味道还是如旧地醇香浓郁。处理完靠近蒙德城的一窝丘丘人后她遇见凯亚一个人站在雨中,在风起地那座风神像往前数十米湿漉漉的草地上,手心冒着微弱的蓝光,显然是在利用元素力让自己不被淋湿。她走上前去,那人注意到她的到来,露出那一脸见惯了的老套微笑向她招手。罗莎不喜欢那副虚伪的表情,撇撇嘴绕过那招呼问他要不要去喝酒。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站在那儿,她没兴趣知道,也不想知道,以及现在他为什么点这样满满一杯火水,她也不问。别人的秘密是绝对需要保守的东西,而别人交付她秘密就意味着交付信任,对罗莎莉亚来说,人们不经意间流露的善意、深切的信任是她不得不接受的苦役,她需要用一生去偿还那些被动受的恩情。


而她不想这样,她更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欠,独行特立地自由一辈子。所以和凯亚喝酒时她都很少说什么,往往只是沉默地喝着,听这位“健谈”的骑兵队长讲那些盗宝团的琐碎事儿。她享受独来独往,但喝酒这件事儿还是有人陪着一起喝更有味道。凯亚又开始聊起他的工作,给她分享近期发生的愚蠢事情,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那杯火水被掂在手里迟迟没往嘴边送。








直到查尔斯锁上后门离开,咯吱一声前门被带上,凯亚才喝下今晚的第一口酒。那种酒果然不是酿给蒙德人喝的,太烈,刚入口就被猛烈的酒气呛到,接着不敢再细细品味就吞下肚,那酒液经过的地方都像被火焰烧灼一般刺痛,不是短时的痛,而是深入舌头、渗入喉管的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把血液直往上顶,胃里翻起一阵拧绞感,比一口气干吃十颗邻国的绝云椒还要难受。只一口凯亚就感觉不妙。


火水是给至冬人喝的,那里太冷,太苦,至冬人得靠这种火辣辣的东西缓解冰寒,真不知道你倒上这么多做什么。罗莎莉亚挖苦道,又往嘴里倒了口金黄清澈的麦酒。啤酒杯已经差不多见底,她又拿过那瓶放在一旁的酒瓶来往杯子里倒满,倒得太用力溢出了些,她有些可惜地看着那透明的液体慢慢渗入老旧磨损的木柜台面。凯亚苦笑两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也想麻痹一下自己。罗莎只把那当做自嘲,不经心地随口了应了句,是吗?


但凯亚认真地答了。是的,我需要。顿了顿,他又转头看向修女,那双眼睛微眯着,神色复杂,苦涩占八成。我能信任你吗?


不能。


不,不,我相信我可以。


别这样!我不想要你的信任……


罗莎皱起鼻子推辞,语气里溢满不耐烦。她不喜欢这样子强制交予给她的信任,因为她需要对这份信任做出承诺、做出回应,这是她自己设置给自己的差役,她没法堂而皇之地接受任何好意,像她这样的人活在黑暗里,也习惯了黑暗,任何一点光亮都会让他们不知所措。而对于凯亚这个酒友,她和他的交情也仅限于喝酒聊天,她没那个闲心思去承受他回忆里的沉重。但凯亚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反应,又淡定地灌下去两口火水。


罗莎,听我说,我要和你说我的秘密……


我不想听。


我小时候是被抛弃的,被我的亲生父亲……


罗莎莉亚知道看样子自己没法阻止这人倾倒,便没再说话,无奈地皱着眉举起酒杯闷了几口。凯亚不紧不慢地说起来,每说几句就停顿一下,往嘴里送几滴酒,然后忍一忍那股辛辣的酒劲继续说下去。他从他小时候被父亲抛弃在酒庄外,讲到自己与义兄迪卢克如何交好,最后讲到决裂,直到今天迪卢克也还对自己不冷不热。所以呢?罗莎漫不经心也毫不留情地应付。


你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以及他为什么要和我决裂吗?


我说过了我不想。


拜托,罗莎,这和你心爱的蒙德有关,你会想听的……


别叫我罗莎。


她对别人用爱称来称呼自己依旧很不习惯,就好像那种东西本身离她很远一般。眼前人已经明显有了醉意,紫灰色的眸子不再清澈得可怖,现在被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表情里也不见了刚进门时的那种自信坚定和冷淡沉着,那些被精心掩埋的弱点和消极被酒精冲刷、失去伪装,在雨声里摇摇欲坠。喝醉的凯亚脆弱得危险,罗莎莉亚体会过的。


上一次凯亚在她面前喝醉,他什么也没说,一个标点符号也没吐,只闷声喝着酒,喝到最后蔫蔫地倒在桌上,好像昏睡过去。那时她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就径自离开了,没打算管这喝倒的骑士,关门时她回头看了眼,他孤独的背影被昏暗的烛光灼伤。也就是这一眼,让她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她勉强算尽了点酒友的职责——打理后事。她不费力地去了趟晨曦酒庄,跳上二楼的阳台推门而入,把凯亚醉倒在酒馆里的消息告诉了正看着文书的迪卢克,然后又纵身跃入茫茫黑夜中。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也没过问,但第二天凯亚像是什么事也没有,早上七点五十分到了骑士团总部报道。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这个人前友善诙谐的骑兵队长不简单。


你没拒绝。那我说了。







罗莎莉亚没想到自己接下来会听到什么,但很快,那些被和着温热气息和酒味的话语就让她打了个寒颤,她那张画过妆的脸上依次流露出讶异、疑惑、愤怒、厌恶。凯亚的目光聚焦在那一杯橘黄透明的火水,没看到这精彩的表情变换。他把自己的身世,自己背负的使命,那些古老的阴谋和盘托出,酒精让他语无伦次,一些细节被落下,但也无伤大雅。


接着那张被回忆的悲伤扭曲的脸转过来,脸颊滑过的不知是未干的雨水还是苦涩的泪水,他看向罗莎莉亚,忽然笑起来,笑得厉害,没拿酒杯的手扶着肚子。你的表情和那一天晚上迪卢克的一模一样,同样的厌恶,同样的愤怒…笑过十多秒后他勉强挤出这一句话。你们果然很像啊,真的很像。


够了!别拿我打趣。罗莎莉亚一把扯过他的领子,皱着眉,涂抹了深色眼影的双眼迸出犀利尖锐的怒意和不耐烦。听好了,别再和我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想表达什么,你喝下你说的让你义兄睡了三天的酒,就是为了讲这些古怪的故事?你醉的得不轻,凯亚•亚尔伯里奇,你醉得一塌糊涂。


亚尔伯里奇,亚尔伯里奇,凯亚喃喃着重复了两遍这个姓氏。因为身子被强行扭过来所以不得不和罗莎莉亚对视。接下来你是不是会用你的钺划开我的皮肤,是不是会把我推倒在地,然后把刀架在我的颈上,一遍遍歇斯底里地质问我为什么,就像那年的他一样?啊,是了,那时也下着大雨,很大很大的雨,和现在的一样大…


凯亚再笑,是那种脸上看不见笑意,只有悲伤,嘴里却分明发出来笑声。那沙哑的笑声让罗莎很不舒服,她把手里的人甩开,啤酒杯随手推到角落站起身,他上身重重地摔在木柜台上,也许吃了痛但面不改色,把那只玻璃酒杯里的最后的两口一次喝下,然后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罗莎莉亚拍拍裙子下摆,起身准备离开却被握住手腕,那力道轻得不像是在挽留,更像是在祈求。


修女,罗莎莉亚修女,说点什么吧,告诉我我能否被原谅……


她怔了怔,第一次用怜悯的眼神瞥了眼凯亚,但依旧什么也没说,转身时手腕自然地从那手中脱出。接着她摇开前门,没再回头看一眼。






银质怀表告诉她现在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她走向城外,自己住处的方向,为了出行方便,也因为不善交际,她选择住在城外不远的一间小屋,而且比起教堂附近那些挂着出租牌的屋子的房价相比,每星期省下的租金可以买来四瓶上好的酒。


酒精让她在雨中不觉得冷。她不讨厌雨天,但这一次耳畔嘈杂不断的雨声让她有了些恼意,那些话和雨声一同围绕着她,扰得她没法沉下心来,看来今晚估计是没法睡好了。


凯亚和她说的东西,绕来绕去其实也就那么几点:他是坎瑞亚的遗民,他是被安插在蒙德的棋子,他在未来会成为叛徒,以及,他矛盾地爱着蒙德还有义兄。


罗莎莉亚之所以感到厌恶,不仅是因为那话语里的自暴自弃、逃避现实的懦弱,甚至可以说她不在乎这些东西,但他隐约透露的那种,哪怕情绪脆弱至极也能把人拿捏得精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和预料之中的神秘和算计,就好像能透过自己这张脸看到所想,然后运筹帷幄地一步步走下去。那似笑非笑的语气让她浑身不舒服。实际上,他是坎瑞亚遗民这件事本身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困扰——如果是真的,自己肯定无力阻止。凯亚猜得对,罗莎相信他说的话。这大概就是酒友间的信任,尽管她不想要被这层信任束缚,但不得不接受的是,她确实相信凯,也值得信任,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从刚开始说要告诉她秘密时就深信那定会是真话。


罗莎莉亚的确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凯亚利用了她的心理习惯,他看准了她会为了不亵渎这份信任而守口,在这一点上他得承认,的确自私了一回。这也是罗莎莉亚不愿意和他合作太多的原因,他的行事风格危险而灵活,对人的情感和思想极为敏感,总能在简单的观察后找到一个突破点毫不费力地击溃敌人。这一特质即便是在他醉得可怜时也依旧明晰,字里行间流露的自信和自然就是其体现,尤其是那时不时的几声浅笑,既有自嘲意味,又像是在说: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


不过此夜过后,罗莎莉亚对凯亚的一些疑问也得到了解答,比如他为什么面对问题时总是在众多能够平静安全解决的方法中选择最危险最极端的一种。拉扯她长大的盗宝团老头目曾经在一次行窃后告诉她,惊险的刺激是麻痹不安的最佳药剂。在盗宝团混的人身形性格各异,但都毫无疑问有共同一点:都多多少少经历过些坎坷。有的家里穷困潦倒养不活三口人,有的村子里居民大多都染上疾病却侥幸存活,有的是犯过错,很严重的错……生活与覆辙带来太多的恐惧、担忧、焦虑,而只有在行窃时的紧张里、盗得宝物的窃喜里,那些深刻的滴着泪水的黑色印记才能在电光石火间短暂地隐去痕迹,冒出的冷汗和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人在一瞬间遗忘过去,就像烟瘾、酒瘾那样,这种无痛、无忧的快感久而久之也会上瘾。或许凯亚选择冒进的手段去完成任务,就是为了能从使命和真情间的矛盾中逃离片刻。


当然最让她疑惑、让她困扰的是,他说他爱着晨曦酒庄的老板,那位富家老爷迪卢克,他的义兄。在这之前她以为这两人只是简单地闹了矛盾,如今看来似乎要复杂得多。他说,爱上一个自己永远无法拥有的人是最大的悲哀,因为得不到所以更加渴求,渴求从那张冷漠的脸上看见相似的渴求,但每一次的期待最后都被碾作落尘,跌落谷底时没有回音。爱,爱是个遥远的词汇,对于罗莎莉亚来说,这个词同“父亲” 一般遥远。


她曾认为,人是一种很神奇的动物,他们总是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相似性,在面对自己熟悉的人,总是会怀抱着同样的情感去面对。以至于在面临生命的枷锁时,每个人总是呈现出相似的、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贪婪和坚定。所以,人们总是因恐惧而错过,总是因贪婪而悲叹。凯亚说,迪卢克回到蒙德的那天他把那颗火神之眼放进花瓶里还给了他,说了含有和好意味的话——是的,他没有道歉,因为所有的道歉在决裂夜已经尽数化作被划破的皮肤、渗出的鲜血还有被收敛的冰霜,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迪卢克收下了花瓶。总是先下手的人会显得伟大,接受的人显得被动,其实不论是哪方,每一份这样的勇气都值得赞叹。


要知道收下花瓶即意味着和解,但很显然他们的关系依旧微妙,微妙到“和好容易如初难”都不足以完备地解释。那么迪卢克在犹豫、在纠结、在顾忌什么?世人对于这段违背伦理、有反传统的恋情的评论?还是那一夜的雾霾到今日也依旧没能抹去?又或者,一切都只是凯亚的一厢情愿,实际上迪卢克根本没有那层意思?


她本身,至少是她认为,对这些别人的事毫无兴趣也毫不关心,她不愿卷入任何人的琐碎生活里,但不可置否的是,凯亚这些有心或无心的话里浮现的问号,在十数分钟的步程里变成一个个晃眼的指示灯,忽闪着,令人不爽的恼人白光几乎盖过工作一整日带来的劳累。而那一盏盏扑朔迷离的灯在前方汇聚成一道光路,从脚下延伸至夜色深处,晨曦酒庄的方向。


啧。她摇摇头,在短暂的思考后调转方向又往晨曦酒庄走去。







人在喝醉的时候说不上是极苦还是极乐,或许应该说是两者皆有。酒精可以麻痹人的身体,但有时也会让人直勾勾看见自己灵魂深处的懦弱和阴影。酗酒的人沉迷在苦乐交织的快感,把自己泡在酒里,让自己的静脉里流淌烈酒,从现实逃开,在意识涣散中步入孤独的梦里。放任自己醉酒是软弱的表现,这往往意味着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生活的暗角,所以凯亚很少放纵自己醉得厉害,有时会喝得脸和鼻子红上一圈,也一定会控制好让自己维持神志清醒的状态。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是真真切切地醉了。当眼前的景象幻化成模糊的光晕,他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在那些蠕动的光里,向他靠近。那无比熟悉的身形轮廓,是谁呢?是谁呢?然后那人走得更近了,他看见红发,看见那一头卷曲的红发,是迪卢克……不,那张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热切温暖,那是十七岁的义兄……


他的领口被修女扯过,光晕瞬移至身后,视野里只有那张打扮过的脸,不精致的妆容凸显出她的别样气质。罗莎莉亚长得不算很好看,典型的西蒙德人长相,鼻梁有不甚明显的驼峰,眼距略宽,面无表情时那双平眉让她看着就觉得不好相处,但粉饰后,尤其是在这样昏暗朦胧的灯光里,有种锋利又令人恍惚的成熟魅力。而就是这样一张脸,这张脸上展露出的怒意让他想到数年前那个从未真正停过雨的夜晚,这么说是因为那场雨依旧不歇地下着,直到今天也还在拍打心锁。耳畔罗莎莉亚的低吼变成义兄撕心裂肺的喊话,火水带来的灼热就像是那一夜从他剑尖迸出的火焰,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但其实这都在他预料之中。


愧疚是黑色的潮水,在每一个夜里,每一个无眠的夜里,都悄悄上涨,漫过胸腔,让人几近窒息。凯亚始终无法从自己的内心深处释然,每当他见到迪卢克,那火色的卷发就让他想到莱艮芬德家族,想到养育自己的义父克里普斯,想到自己背后那个古老又可怖的阴谋,然后他想到自己欺骗了最亲信自己的义父义兄如此久,揪痛感就阵阵席卷心脏。他没告诉罗莎,今晚他之所以会站在那雨中,是因为那天是迪卢克远行七国回来的那一日,而就是在那地方,风起地,执勤的他撞见了马背上的迪卢克。白马鬃毛在微风里轻轻飘拂。


他很想兴高采烈地扑上去喊他义兄,问他此行何感,但当目光触及那张没有笑意的脸,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迪卢克亲爱的义弟,他是罪人,是背叛者,是欺瞒者…于是那句到了嘴边的义兄变成迪卢克老爷,只简单打声招呼他便离开,因为他没法再待下去,负罪感和愧疚在那一刻已经没过鼻尖,心口的刺痛让他想要弓起背,还有讽刺感——一个异国的棋子成为蒙德的骑兵队长,正为守护蒙德而出勤——他不知道迪卢克见了自己这矛盾又可笑的样子会作何表态,他也不敢再看那脸上的表情,害怕那张曾经何其温柔的脸上会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嘲讽意味。转身离去时他才注意到这夏日的阳光有多猛烈,把空气炙烤得不剩一点儿水分,吸入胸腔干得让人想要咳嗽。真要命。


罗莎莉亚和迪卢克是那样相似。他们同样深爱蒙德,同样在夜里默默守护这城邦,同样孤独而勇敢,同样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同样的…执拗、不会说话——好听的话。他想,如果把这秘密告诉这位修女,会不会是同样的结果?又或者,对一位修女忏悔,能缓解那积压心房的黑水?他常常在西风大教堂里见到有人对着修女忏悔,忏悔者往往泪流满面,修女都一脸慈容,结束时就好像所有的矛盾与悲痛都随着眼泪和字词排出,那些人的眼中只剩澄澈的感激。他有些羡慕,这些人的过错能够得到原谅和宽容,但他不行,甚至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在教堂肃穆庄重的拱顶之下,他的格格不入让他感觉被压抑得喘不过气,那些自彩窗射入的耀眼阳光把他瑟缩在深渊里的灵魂灼伤。


眼下或许是一个好机会。罗莎莉亚和吉丽安娜修女不同,和洛兰修女不同,她也不信神,她是与自己一样逃离于人群者……但她率直多了,比自己勇敢多了,她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糟心事儿,可他不行。他贪心且自私地想再次面对同样的厌恶和愤怒,在其中看见哪怕是一点熟悉的影子。于是,他选择将秘密和盘托出,在这个一切都潮湿得令人烦躁的雨夜,他意料之中地激怒了罗莎莉亚。


就是这样。也许她会和迪卢克一样选择离自己而去,但无所谓了。至少,说出来能多少减轻点儿罪恶感,让负重的灵魂得以喘息一刻。


我是坎瑞亚的遗民。







这个时候的晨曦酒庄路灯都已熄灭,站在路口只能遥遥望见一星点的灯光——那座大宅子的一个房间还亮着灯,在泼洒的雨线里轻晃。显然那是迪卢克在的房间。罗莎绕开那几条昏昏欲睡的看门犬,不紧不慢地走向那光晕。心里所有的疑问凝结成一块块石子,等待着被掷出。习惯了夜行,不走正门直接翻上二楼的阳台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而她总能在落地的那一刻敛起声音,着地无声无息。阳台门没被锁上,推开便是走廊,所有的女佣都已睡去,只留走廊尽头一盏孤独的烛火惺忪摇曳。凭着记忆,她走到从左数第二扇门前,轻叩两下,随即推开了门。


那人果然没睡,身上沾了雨水的外套还未脱去,看来也是刚刚归来不久。


“迪卢克老爷这么晚了也还有商业要务么?”


和你没什么关系。迪卢克不客气地回答,瞥两眼这不速之客,转身走向衣帽架,把系了一天的领带取下。接着他淡漠地问,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忽然反应过来,想起上一次她来找他时发生的事,补了句。是跟凯亚有关?又要我去收拾烂摊子?


对。但在那之前,我想和你谈谈。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过去没有,现在有了。凯亚告诉了我他的过去。


他的...过去?


过去的过去。


他的脸色沉下来,回忆起跟那有关的一切不甚美好的枝节,不禁攥紧拳头。黑色外套被脱下,白色内衬上的褶皱显示出作战的痕迹,罗莎猜想这位贵公子一定刚从战斗中脱身,但显然实力悬殊,那些褶子细小而不明显,看来敌方只三两下就被制服。那么,去阳台上聊?迪卢克恢复平静,用问句表达了态度。她点点头,把赶路时被吹乱的鬓发捋到耳后,退出房门。迪卢克带她穿过昏暗的走廊,去到另一侧的阳台。这里有一张杉木圆桌和两把椅子,桌上的蓝色陶瓷花瓶里插着一小捆绛紫的野花。雨依旧下得大,但这一处背风,雨点不会打湿阳台上的人和物。远山消失在暗色云海间,月光下被淋湿的大地上银辉随风荡漾摇晃。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此番谈话的第一句话由迪卢克提出。他没有坐下,在扭上门把手后也没看一眼那位客人,径直去了阳台边,一手扶上木围栏,极目远眺被模糊的天际。红发在不和谐的风里无序飘动,即便是在夜里也依旧亮眼。桌上还摆了盏小提灯,黄铜质的外壳在月光的晃射下映照出古朴的微光,烛芯受潮,估计是点不亮了。让罗莎莉亚有点意外的是,迪卢克居然主动问起她刚才的事,看来他对凯亚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冷淡。


“坎瑞亚。”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老旧的木椅吱呀一声。“他讲了他的出身,被派到晨曦酒庄的目的,还有未来会以蒙德作为复国计划的起点一事。”


“他...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些?”


“他说我和你很像。他想在我这里找到些什么回应,用来作为缺失的慰藉。”


“很像?”


“毕竟我们都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不是么?”


迪卢克背对着罗莎莉亚,她看不见那一瞬间他的表情,但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握紧了拳头,想必他的表情不会平静。是什么扭曲了那张脸,重提往事的悲伤?言及痛处的愤怒?


沉默片刻,那只拳头被松开。“你怎么想?关于坎瑞亚的计划。”


“如果他们真要这么做,我想我们没有人能阻止。你也知道的,西风骑士团没法令人放心。我能做的就只有...呃,似乎啥也做不了。我不觉得我们单枪匹马能抵御过蓄势已久的古老国度。”


雨夜到底还是有些冷的,树影搓磨的窸窣和雨中低沉的风响交叠,像在寒夜入眠的野兽的呼噜声。弥漫的灰云却独独没遮住那轮明月,任由冷白的月光把这片土地浸染得透彻。罗莎莉亚静静观察着那个背影,她知道答案就在那,也不急,只耐心地等待那人交予她想要的东西。


“...我也这么觉得。”迪卢克终于开口。“但我会做好准备去迎接那一天。晨曦酒庄现在不仅仅是一个酒庄。”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罗莎站起身来,站到他身边,交叠双臂伏上围栏,与他一同眺望远方。


“他说他爱你。”


她转头望向那张脸,目光尖锐地扫过五官,想捕捉一点什么细微的情绪,但他意外地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听见,除了眸中更添几许寞然,再无别的变化。


“我知道。”


“他亲口和你说过?”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有些东西,用不着说出来。”


罗莎没忍住轻声笑了笑,觉得这种话从一个看上去这样冷漠的人口中说出无比违和而好笑。见那人面上依旧无动于衷,便继续敲起来。


“那你呢?”


“我什么?”


“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心里不也有答案了么。”


“感受到和亲耳听到可大有不同。”


她的追问如覆着冰霜的荆棘,又如一柄柄钢叉掷入心中,打破平静的湖水,直直刺入湖底柔软的淤泥。迪卢克在对峙中败下阵来,皱起眉望向罗莎,事后他意识到自己本可以不做任何表态,他本可以推辞掉这令他窘迫的谈话,但没有任何理由地,他选择了让步。


“我不能爱,也不愿爱。”


罗莎挑了挑眉作为回应。


“什么叫不能爱,不愿爱?你这句话不就是在说你爱吗?你在顾忌什么?”


这就是罗莎莉亚的疑惑,她步步紧逼的原因:她想知道他的顾虑。对她来说,世人的眼光没什么好在乎的,她相信对于迪卢克来说也一样。一道白色闪电过后轰隆地雷声填补了停顿的空隙。他纠结着,许久才开口。


“你爱过人吗?”


“没有。”


那便是了。迪卢克苦笑着撞上罗莎的目光,这一次是他的无奈和苦涩扰乱对方的心河。很熟悉,这种眼神很熟悉,就像...不久前在酒馆凯亚对自己说话时的那样,罗莎暗暗想。那双红色的眼眸中流转着浓郁得凝聚成火花的悲伤,在一片沉静中轻轻曳动,燎过夜色,烧成另一道闪电劈开罗莎心里的不屑。是的,她的确有那么些不屑和鄙弃,她觉得迪卢克是懦弱的,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去承认自己的真心,选择绕避、伪装。但现在对上这双眼,她动摇起来。


“如果我说我爱他,又能怎样?就算我们住在一起,我们每日形影相随,最后的结局不都一样吗?他会坐在深渊的王座上,而我将为蒙德而战。”


他苦笑几声,全然没了方才那副冷漠的模样。


“让他在违背本心去完成使命前多获得一份羁绊,只会在结局到来时,让他撕裂破碎得更彻底。我不忍心...换作是你,你会忍心吗?”


“他是必然会离我而去的,我是必然会离他而去的。”


“与其用短暂的厮守换取崩解的心碎,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有任何...”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罗莎也无言,四目相对几秒后又都看向涌动的云海。爱究竟是什么?在此之前罗莎没有定论。但从迪卢克身上来看,或许爱就是克制,就是忍受孤独的勇气,为了不让自己心爱的人犯难,不让他被绝望吞噬,他宁可承受独自思念的疼痛也不愿给出一怀抱的温暖,他愿意忍受爱意刺入他胸膛的一把把长枪,以及几近沸腾的欲望,在相见时只轻声打个招呼。不能爱,是因为这违背伦理道德,不愿爱,是因为这份爱太过沉重,太过危险,当然最大的原因是,不愿看他纠结于使命和爱情相冲的泥沼中,被折断羽翼,被撕裂意识。人总是为了爱情变得愚蠢,但或许这并不是坏事,因为随之而来的往往还有近乎伟大的坚毅、天真和温柔。人为这爱而生,为这爱而死。


“他说,爱上一个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的人是每个傻瓜都会犯的错,是最悲哀的事。”


罗莎莉亚柔下声色,低声缓缓道。这一刻她与过去释然,她想起自己的养父,回忆起当初自己那把破旧生锈的钝刀插入那人胸膛时,他脸上不明意义的泪水。原先她以为那是疼痛的产物,现在她明白,那泪水是爱,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他希望她能顶替自己的位置,能吃上一顿好的...以及,能好好活下去。那一日后她不愿再想起那一场决斗,每每想起总有不知何处来的愧疚和失落。现在她明白了,她彻底明白了,那是父爱。罗莎自认为自己和爱扯不上任何关系,时至今日她才发觉其实,爱无时无刻不包围她——她活着,这是养父用死亡换来的机会,他为那爱而死,而她为这爱而活。


“不,他错了。”


嗯?罗莎饶有兴趣地看着身旁人微翘起的鼻尖。几缕卷发时不时挠过。


“爱上一个自己永远无法原谅的人,才是最大的悲哀。”







罗莎莉亚离开后,迪卢克披上那件黑色外套去了城里,离开房间时已是四点零七分。推开酒馆虚掩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熟悉的背影,是他克制地思念的人。凯亚。


他已经倒在桌上沉沉睡去,泪痕未干,但睡得格外安详,或许是因为积压在心底的潮水得以释放,他终于能稍微好受些。迪卢克把他带回他在骑士团总部后两个巷子左右的那处住宅,在他的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房内没有开灯,但不暗,有幽幽的蓝光——是小灯草,在一只孔雀蓝的琉璃瓶里。迪卢克曾说过自己很喜欢这种花。


他给凯亚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简单擦了擦脸,把他安置床上,盖好被子,准备起身离去,却被身后人模糊的梦呓勾住。在蹲下去听时却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蓝色幽光里,他看见那人无意识地抽动两下手指,睫毛轻颤,像是在挽留。目光描摹那熟悉的睡颜,他紧握住那只手,深深地一吻,然后贴上鼻尖,久久没再动,连同皱紧的眉头里那些无法被言说的沉痛和遗憾,灌注进凯亚冰封沉睡的心里。


他不能爱,不愿爱。


雨落瓦檐,淅淅沥沥,泠泠悉悉,那是一百颗星星破碎的声音。


两处床边,一盏灯下,三人无言。







或许凯亚第二天起来会发现自己安然躺在床上,花瓶里的水被换过,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火水让人断片,一切记忆化作乌有。


那一夜的故事被尘封在那一场淋漓的大雨之中,渗入土壤,深藏落叶之下,再没人会去提起。


他自然也就无从知晓了。


风会穿过原野,穿过呼呼的风车,穿过慕风蘑菇的菌褶,穿过商贩的声声叫卖,穿过小巷中沉沉的狗吠,捎带起薄如柳絮的悲伤,吹进蓝天白云中。


雪白云朵连成一片,风吹得暖软。鸟鸣啾啾,市集热闹。骑士团还有很多任务待完成。


勇气的代价是,一切都被倾倒后的空白与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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